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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一章在這兒也能招蜂引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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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魯迅先生在《而已集》中說: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,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,對面是弄孩子。樓上有兩人狂笑,還有打牌聲,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。人類的悲歡並不想通,我只覺得他們吵鬧。

幼時被老師生拉硬拽地學習課本上魯訊先生的文章,我們都不想學,覺得枯燥晦澀而無趣味。長大後回過頭來,再看這些文字,只覺得想哭。

——節選自章瑜日記]

陸朝顏用力推了他兩下,“電話響了。”

“不管。”男人瞇著眼,撫在懷中人身上的手開始不安生的游弋。

這麽晚了,有什麽事不能等到明天說?所以打電話的人肯定是十萬火急。這麽一分析,電話是誰打來的便不言而喻了。

陸朝顏也想,肯定是陸振遠看到卓銘川的辭呈之後氣不過,便打來電話訓斥他。不可能是卓媽媽的,聽銘川說有一位歷史老師在追她,中年之後的兩人正在熱戀之中。

但是電話那端的人顯然十分有毅力和耐心,完全沒有因為卓銘川故意不接而放棄。手機震動一陣響過一陣,絲毫沒有松懈。

“你還是去接吧。”陸朝顏繼續推身下的男人。

卓銘川拗不過她,只好起身去書桌上拿起手機。然而,屏幕上閃動著的名字,並不是陸振遠。

是喬夕。

卓銘川一怔,眸光沈動,接著點開接聽鍵。

“哥,你終於接了。”電話那端的喬夕似乎帶著哭腔,抽泣的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,“爸爸看了你的辭呈就暈倒了,現在正在醫院搶救。哥,哥,為什麽……為什麽啊。好好的,幹嘛要辭職?爸爸還沒有出來,我好害怕,我好害怕啊……”

卓銘川的大拇指腹輾轉按動著太陽穴的位置,手機裏傳來的都是喬夕斷斷續續的“為什麽”,他心煩意亂,一把扯開緊閉的窗簾。

窗外夜色如墨,華光翻滾。

“現在都有誰在醫院?”卓銘川冷靜地問。

神智崩潰下的喬夕思維混亂,稍作停頓,啜泣著說:“我,媽媽,還有司機張叔……”

“你爸進急診室多久了?”

“就是我給你打電話之前,大約……大約十分鐘之前……”

“好,你等著,我馬上過去。”卓銘川放下手機,思索著該怎麽跟陸朝顏說這件事。

其實,陸朝顏只知道他辭職,對他辭職的原因卻並不清楚。一直以來,他們都養成了這樣的習慣,一個不說,另一個便不問;一個不問,另一個便不說。

因為他們有著足夠的默契和安全感。或者說,他們都太懂事了,報喜不報憂,並且相信對方。

剛才卓銘川與喬夕通話時,陸朝顏就已聽了一個大概,看著他憂心忡忡地走了過來,趕忙從藤椅上坐起來,關心道:“誰的爸爸進急診室了,很嚴重麽?”

卓銘川看著眼前還毫不知情的朝顏,心中更是百味雜陳,他眸光沈潛,頓了頓還是如實相告:“是陸振遠,你爸爸。”

陸朝顏擔憂的表情霎時僵硬,許久之後,面沈如水的臉上結出一層冰霜來。

越是在晚上,越是沒有日光的時候,很多事物反而顯現的更加清晰而真實。比如,一座城市。

在開往醫院的車上,卓銘川大致講述了他辭職前後的事情,陸朝顏一直默聲聽著。她的頭仰在窗戶厚重的玻璃之上,扭頭望著窗外的夜色,耳朵嗡嗡地響。

趕往醫院的時間,要遠比她想象中快很多。等到卓銘川牽著她找到急診室時,陸振遠還沒有從危險中脫離出來。

喬夕身上只穿著一件毛裙,想必是離家時太匆忙,緊張的忘記穿外套。她就坐在急診室門外的綠色長椅上,低垂著頭,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動著。在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後,像是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擡起頭,茫然的望著來者何人。

卓銘川目光與她不期而遇,心裏猛一陣不是滋味。

“哥……”喬夕已蓄滿雙眼的淚水緊接著滾落下來。

卓銘川坐在喬夕的右側,伸出左手,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。而他的右手裏,始終緊握著陸朝顏的手。

喬夕竟哭得更兇了,是害怕,也是委屈。

“喬夕,這裏是急診室,”坐在輪椅上的姚曼厲聲喝道,“不要打擾到醫生。”

陸朝顏下意識中循著說話人的方向望去,面帶憔悴的女人妝容依舊精致,可是再嬌貴的胭脂水粉也無法掩飾她臉色的枯槁,以及死灰般的雙眸冰冷而沒有生氣。

姚曼訓斥著喬夕,目光卻是落到正在看她的陸朝顏身上。相差一代的兩個女人相望的那一刻,二人的眼睛之中沒有爭執,也沒有憤怒或怨恨,有的只是無奈到骨子裏的冷漠。

陸朝顏別開臉,沈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。

急診室燈滅的那一刻,喬夕和姚曼同時沖了過去。只是,一個是飛快地跑過去,一個是快速地轉動輪椅。

卓銘川見狀也站了起來,這才發現,他右手裏牽著的那個人依舊穩穩地坐在長椅上,完全沒有動身的打算。

“你先過去吧。”陸朝顏的手從他掌心抽離出來,“讓我一個人靜會。”

“要不要我陪你?”卓銘川看她臉色刷白,有層層薄汗從額頭滲透出來,再次屈身在她面前。

“不用,”陸朝顏搖頭,“讓我自己靜一會兒,你過去看看他怎麽樣了。”

卓銘川雖然仍是很擔心,但到底還是留給她獨處的空間,心不在焉地走到被包圍住的醫生跟前。

“家屬知道病人心臟不好,就應該多註意著些,可不能再刺激到了。雖說這次搶救過來了,但是病人的身體狀況更不如從前了,家屬更要做好心理準備才是。”一個人生死的大事,醫生能夠毫無情緒波動地講出來,就像是在隨口討論著明早吃什麽。

畢竟是習慣了生死。

別管陸振遠多麽富有,多麽有手段,在他躺到手術臺的那一刻,眾生平等,和其他病人並沒有什麽不同。

生與死,是上蒼最大的公平。

陸振遠被推到了重癥監控病房,而陸朝顏依然坐在急診室前冰冷的長椅之上,她目光平視著前方白色的墻,無悲無喜。

這一夜,她在這兒坐了多久,卓銘川就陪她多久。

以至於陸朝顏後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,卓銘川更加不敢懈怠,將她抱在懷裏,而他一宿沒睡。

是清晨裏的小護士把她吵醒的。

“這兩個人怎麽在這睡著了,病房裏都有家屬休息室,睡這兒也不怕感冒,真傻。”一個小護士笑呵呵地感嘆道。

另一個護士剛巧看到輕瞌雙眸的卓銘川睜開眼,清晨朦朧的日光透光玻璃窗照射到他的臉上,俊朗之中帶著些許疲憊的隨意。只教小護士小鹿亂撞,臉紅不已,她趕忙扯了扯同伴的護士服,讓她不要再講下去。

陸朝顏心裏本就不痛快,這下氣更是全撒在不安生的男人身上,“來個醫院也能招蜂引蝶。”

卓銘川深覺無辜冤枉。

“走了!”陸朝顏從他懷抱中掙脫出來,“看看那個老家夥怎麽樣了。”

幾次三番看來,陸朝顏對陸振遠的態度並不是因拆散過他們而生的怨念,也不是避之不及的冷漠,而是……明目張膽及決然的作對與憎恨。

卓銘川並不知其中緣由。

姚曼帶著劉姨回家準備衣物與吃食去了,而喬夕在另一家屬單間裏還沒醒來,病房內除了陸振遠本人外,只有一個看護。

“銘川,你站在門外等我吧。”

卓銘川點點頭,沒有跟進去。

“小姐,你是?”看護整理好病人身上的棉被,轉過身對不聲不響進來的陌生女子問道。

“我是他女兒,”陸朝顏答,臉上的笑容璨如煙花,“我想單獨陪會我父親,可以嗎?”

“當然可以。”看護收拾好自己的東西,趕忙退出病房。

陸朝顏笑著目送看護的離開,等到病房門“嘭”一聲關上的時候,堆砌在妖冶面上的笑容瞬時消逝。就像是古老的石墻,一時之間落盡所有富麗堂皇的色彩,只剩下蒼白而幹裂的墻身。

她隨手拉來一張椅子,坐下,姿態端坐而優雅,就同她在陸家如履薄冰的那些年一樣——站有站相坐有坐相。在她生命漫長的十四年中,被身邊所有人看不起,寄人籬下的小女孩只能乖乖規範自己,像大家盼望和要求的那樣去做個淑女,所謂的名媛或是千金。

床頭櫃上有體態俊俏的瓷杯,陸朝顏小心翼翼地拿起來,再重重地扣到桌子上。如此幾次循環往覆,她唇角始終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。

果然,深度睡眠的病人似是感受到外界的叨擾,頭部一陣搖動之後,緩緩睜開眼。

他是真的老了,陸朝顏心想,雖說從很早之前開始他身體就不是很好,但是馳騁商場大半生的他一直都是意氣風發的,頭發花白,皺紋橫掛,身軀佝僂,縱然如此,也無法奪走他眼睛裏的光芒。

而現在呢,渾濁而疲憊的雙眼幹涸如枯井,緩緩磨去銳氣的他,再也沒有理往日的傲氣與決絕。

“你,你還……有臉來。”陸振遠嘴唇蠕動著,聲音沙啞。

陸朝顏居高臨下地望著她,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,“來看你死沒死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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